雨停在了八月的最后一天。
这是北市人民习以为常,却又非比寻常的一天。台风过境,一夜之间北市就换了颜色,好像夏天的秩序被打破,而深春时分连绵不绝的雨倾泻而下,让人一下被锁进四个月之前雨季的牢笼。
但台风没有造成太大损失。等到这几场残余的水汽消散,北市将回归最初的晴天,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所有烦扰的事情都会化为谈资,最后只剩在暴雨中失去了东西的人会牢牢记住。
和雨一样,台风对每一个人而言有不同的意味。一场灾害的开始应该是在来临之前,先有畏惧,有恐慌;而它的结束却没有确切的时间,有人走出了恐慌,有人则在那里长久滞留。
上班通勤的时候,坐在地铁里乏困的人,会不会因为曾经的这场雨,幻想一对在雨中不顾他人目光而奔跑的情侣呢?他会把这一切当成幻想,还是未发生的梦?
嗯……换乘站到了。
他的思想自由——但生活逼迫他不去思考。
雨季结束是好事吧。
他们盲从地半场狂欢。
但,直到八月的最后一天,北市人民也不会遗忘这漫长到令人恐惧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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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雨颠倒,为了不让北市叛逆的雨随意闯入房间,方兴干脆把窗户一直关着。
房间内会变暗,但也没什么关系。
对了……阳台上的花也得收起来。
方兴抱起花盆的瞬间,手指染上带有夏天气息的雨水,那种凉意让他回想起三月的一个早晨,他刚刚关上天气预报,同样地把这盆花搬进屋内。
时间走了好几个月,又好像在原地一动不动。过去春雨连绵时,这盆茶花不见盛开;如今已是夏天,自然更不可能见它开放了。就好像时光在它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方兴看着这盆茶花,久久不语。
要是……能看见它盛放就好了。
那样的话应该会感觉开心一点吧。这是他生活中难得可以稍微期待的事情,就像周末的双休,就像花开的样子,或是每天下班能看见的满桌的菜,都难得地能多少让他笑一笑。
做菜的人已经不见了,现在花也没有盛开。
说起来,最开始为什么会有这盆花呢?方兴已经没有印象了,记忆最开始的时候,这盆花好像就在这里,方兴按时给它浇水,但也想不起来它什么时候开过。
他好像不想擅自期待,那样的话生活就都是惊喜。
但是不擅自期待就不会失望吗?就像这盆花:有的变数从未发生过,有的变数突然闯进生活后又消失不见,后者在结果上与前者没什么两样。
不想了。思考果然是一件痛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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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推动着方兴向前,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
在一场如派对般混乱的挣扎后,他出奇地安静下来,如同一场台风匆匆结束,海面归于平静。
但这不对。方兴抬头望着天空,那总是昏沉着的、仿佛被风暴夺取光亮的天空,云层密不透风,是想要掩盖什么秘密吗?
始终萦绕着他的迷惑从未消去,而如今却有些纾解了。回想过去两天的自己,他总觉得那并不是自己。
那么,到底是谁布下天罗地网试图包裹住他呢。
他慢慢回过神,在瞬息万变的世界中匆忙抓住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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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到雨水大到需要相互依偎的时候越是觉得冷。
北市停工了。人们足不出户,通过网络关注着窗外的一呼一吸。最繁华的地方也看不见人影,只有这时候,北市几乎是困顿的;这种困顿由内而外。也就是说,没有人纵容它消沉:它在慢慢地自己走向静止。一旦停下来,很多东西就不能再起步——就像病危者的心跳,就像对生活已失去欲求的劳碌者最后的思考。
等到最后时刻,他会把所有东西降低至最低阈值,只有那样,才能最后夜航一次,哪怕在暴风雨中逐渐与总部失联。曾经有一个飞行员就这样一去不回,他把生命作为最后的赌注,向着谁都不知道的幸福远航了。
所以,什么都拥有,本质上就是一无所有。他曾拥有的一切被北市这场雨冲跑了。北市怎么能够支撑一场停工,而放任在冰冷的雨水里随之一起沉降?——怎么不能够呢。
但是,有种什么东西在雨水中萌芽。那种东西很隐晦,没人知道他是从这座城市之外带来的,还是这座城市自己孕育的。总之台风吹不散他。北市人民没来由地相信,只要这场暴风雨过去,北市就会迎来长久的晴天。
他们说,低谷期出现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救赎;但没有,自己才是救赎。盲目的人病急乱投医,把目光所及都当做避风港,以图抵御飓风。
顾未雨很明白这样的道理。
那是他的私心,但他当然不希望方兴会错意。
第一次站在这扇门前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好像历历在目,总之和现在截然不同。
……不,其实还是有些相同的吧。
听见敲门声的时候,方兴一瞬间以为自己幻听了。他慢慢发觉自己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但这已经是台风雨夜,四下无人的时候。窗外风雨大作。他的脑子里不可避免地浮现一种可能性,一切如同游戏回档一般,带他回到数个月前的夜晚。
世界仿佛在不停旋转,周而复始。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断与过去重合,慢慢让人分不清重影是世界外在本就存在的,还是自己的眼睛逐渐昏花造成的。
但世界在他透过猫眼看到外面的人时停转了。
他本想了很多,但开门的那一刻,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唯一的想法是:顾未雨没事就好。
他眼中仍包含着一种流连,哪怕被北市的风雨冲刷得几近暗淡。
顾未雨喜欢看着他的眼睛。
所以他能在一瞬间捕捉方兴应该有的心情。
不知道答案,盲目猜测的解题过程是痛苦的。他强忍着过往三年的苦涩,又在虚构的时间里兵荒马乱,慢慢地也被梦境迷惑了现实。等到不得不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好想把这些东西都讲给方兴听。他害怕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机会。
企图开口时才发现咽喉因为哽噎,甚至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方兴呆呆地看着他,他总觉得这个世界愈发地加重了谎言。唯一让他有安全感的人就在他面前,明明一切真实地如同一场梦境一般。
他就那样听见了顾未雨孱弱的呼救:
“哥……”
那是生命再续时的第一声呼唤。
“我,我来了,哥……对不起……”
顾未雨仓皇地伸出双臂想要拥抱眼前的人,但他紧紧抱住的只有北市冰冷的风雨。
方兴就那样看见了顾未雨从他的肩头处慢慢陷进身体里,然后是胸膛。这之间没有一点实质的感觉,直到顾未雨缓缓松开。
为什么……抱不到哥了。
顾未雨惊慌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他好像又一次听见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那是几个月前方兴向他提起自己不太喜欢下雨时也比不上的感觉。
眼泪无声地从他眼角滑落。
北市的雨从来不示弱。但那是生命的哭声。似乎有什么在暗中消长,而此刻沸腾起来。台风带来的暴雨顷刻间变得大到甚至有些荒谬,那是所有北市人都未曾见过的景象。
“不要哭啊。”
方兴伸出手,想要替他擦去眼泪。手指深深陷入对方的眼窝里,没有任何触感。
明明和他身形无差,年龄的距离也暗中磨合,他只觉得眼前的顾未雨还是个胆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