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雅间,紫檀黑漆木案上放着青花缠枝耳壶,馥安茗茶香气四溢。
此情此景,不由让人想起数月前二人初见。
彼时,他们相互试探,各怀心思,仿似还在昨日。
“柳大人,虚礼不必。”
任知宜望着眼前推过来的白玉茶盏,淡淡道。
柳德身着褐色布衣,背微微有些佝偻,双目黯淡,脸颊凹瘦下去,显得额尖更窄。
“任知宜,老夫栽了!”
柳德声音苍凉,带着几分不甘。
“柳大人,世家把控地方实权,攫取朝廷税赋,你甘心为虎作伥,终究不能长久。”
“呵呵呵……”,柳德笑得狂放,“成王败寇!老夫若不是将宝押在安王身上,今日轮得到你一个小小女子来教训老夫?”
任知宜不以为然,“太子是储君,为人清正,得道者自然多助。”
柳德双目圆瞠,恨恨道:“老夫不懂,你到底是何时与太子设下此局?难道离京救父,与太子不和,都是假的?”
“事已至此,柳大人何必耿耿于怀!”
柳德长叹一口气,“在你看来,老夫一败涂地,却还存争胜之心,委实可笑了些。”
任知宜微微蹙眉,心下逸出一声喟叹。
沉吟半晌,缓缓道:“我与殿下不和是真,离京救父九死一生是真,甚至……我倾慕太子也是真。”
柳德目露惊讶,听她继续道,“大人唯一料错的是——看轻了我。
大人以为女子重情爱,轻大义,料定我是因为倾慕太子才舍命襄助,自然也会因为嫉妒之心而去破坏太子的姻缘,作出不利东宫之事。
任知宜轻晃茶盏,悠然笑道:“你看轻了我,亦看轻了天下女子。”
柳德默然。
任知宜道:“言尽于此,算是感谢你为我父亲升任刺史之事尽力。”
转身欲走。
“等等!”
柳德沉声道:“任姑娘忘了?老夫说过,还有薄礼相赠。”
任知宜苦笑。
这些日子,郑家出手,宝篆香铺几乎是苦撑不支,她每每盘账时简直心如滴血。
缺银子的日子可不好过!
“柳家的薄礼,恐怕不是白送的吧!”任知宜薄唇轻动。
柳德道:“老夫有一亲侄,名唤柳常,不日将就任礼部员外郎,我希望东宫不要插手此事。”
致仕之前,柳德最后一次为子侄铺路,是皇帝默认的事情,明路上自然是无碍,怕只怕东宫插手。
“柳大人可以寻景相庇护。”
柳德面容一僵,继续道:“老夫这个侄子为人胆怯,资质平庸,难堪大任,不会对太子构成任何威胁,只是给我柳家留个人在朝中。”
任知宜思忖,他这番舍近求远,该是料想景相不会理会,可见之前柳德欲陷害太子,挣从龙之功,未尝没有越过景相的意思。
“若任姑娘答应,老夫便将凌云楼送给姑娘。”
任知宜闻言一愕,“柳大人舍得?”
柳德失笑,“凌云楼能成为京城第一楼,靠得是老夫的权势,今后凌云楼失去依恃,必做不长久,还不如送给姑娘做个顺水人情。”
任知宜心内思忖,凌云楼接手过来,百利而无一害。
柳德将凌云楼掌柜叫进来,嘱咐了一番,掌柜抬眼瞥了任知宜一眼,不情不愿地应下了。
任知宜冷眼旁观,“我接手之后,会换掉凌云楼的掌柜和其他人。”
“姑娘随意。”柳德不咸不淡道。
“那就多谢柳大人。”
买卖谈完,无话好说。
临走前,任知宜随意道:“祝柳大人此行安稳顺遂,就此远离纷争。”
柳德并不领情,哼了一声,“任姑娘也好自为之,要知道郑家可不是省油的灯。”
任知宜冷冷提醒道:“郑檀早已离京。”
“哈哈……”,柳德笑罢,轻轻吹着茶盏内的热气,“郑家的根基本就不在京城,而在江南三道九州,你以为韩家能顺利接手盐业?”
他皮笑肉不笑,“你与太子鼠目寸光,非要与安州王结盟,此人狼子野心,将来必成大患。老夫再怎么党争伐异,也绝不会谋逆朝廷,可是何卢呢?终有一日,你们会自食其果。”
说着说着,柳德面上浮出几缕阴狠的笑容。
此时,任知宜对他已是厌烦至极,“我收回刚才的话,以柳大人这种心态,恐怕此生都过不上安稳顺遂的生活。”
柳德啜了口茶,问道:“你尝这茶如何?”
任知宜蹙眉,不明所以。
“馥安茗茶一两三金,靠官家的俸禄能喝上一两三金的茶?”
任知宜道:“你想说什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有权力的地方就有利益。老夫喝惯了馥安茗茶,若有一日让老夫回乡去喝那粗茶,你以为老夫会欣然接受?换句话说,这世道本就不存在清明盛世。
老夫想要安稳顺遂,更想活得久一点,看你们终将大胤带到何处?”
茶气升腾,袅袅如烟。